得有点儿凶恶的竖纹。xinwanben.com然而只要一看到张思远,这竖
纹便立即消失了,露出迷人的微笑。她的到来使张思远的生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衣、食、
住、行,一切都出现了飞跃。“为了你的工作……”美兰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使他觉得名正
言顺、心安理得。旧沙发换了新沙发,金黄色的缎子面闪闪发光。他软瘫在上面,舒适而又
疲乏。他恍惚有一个印象,美兰动不动就找行政处交涉什么。他抗议说:“不要随便提什么
要求。生活上不要太讲究。原来的沙发就很好,换什么?”美兰嫣然一笑:“瞧你说的!你
忙得忘记了一切,你忙得未老先衰了,你难得回家休息那么一小会儿,难道就不应该把条件
搞好一点儿么?”他没说什么。他正在横下一条心搞炼钢,许多家庭把锅都砸了。反右,反
右倾,反保守,形势逼人,他的神经长期处于紧张之中。一个新的发光的柔软的沙发,正像
一个新的发光的温柔的夫人一样,对于他来说决不是什么奢侈。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他模
糊地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要听从美兰的安排,有时简直是被美兰牵着鼻子走。这使他有些不
快。在更偶然的情况下,一个娇小的、瘦弱的、纯洁的海云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闪,他心头蓦
地一动,他大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好像一株小树从车窗外面掠过,他定睛看时,小树早已
经被车轮抛在远远的后面了,他没有工夫怀恋,他没有工夫叹息。
变 异
处境和人,这二者的关系是怎样的呢?坐在黄缎面的沙发上,吸着带过滤嘴的熊猫牌香
烟,拉长了声音说着啊——喽——这个这个——每说一句话就有许多人在旁边记录,所有的
人都向他显出了尊敬的——可以说,有时候是讨好的笑意的,无时无刻——不论是坐车、看
戏、吃饭还是买东西——不感到自己在生活中的特别尊贵的位置的张书记,和原来的那个打
着裹腿的八路军的文化教员,那个为了躲避敌人的扫荡在草棵子里匍伏过两天两夜的新任指
导员张思远,究竟有多少区别呢?他们是不同的吗?难道艰苦奋斗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取得政
权、掌握政权、改造中国、改造社会吗?难道他在草棵子里,在房东大娘的热炕上,在钢丝
床或者席梦思床上,不都是一样地把自己的身心、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每一天和每一夜献给
同一个伟大的党的事业吗?难道他不是时时怀念那艰苦卓绝的岁月,那崇高卓越的革命理
想,并引为光荣么?那种小资产阶级的无政府主义,那种视胜利为死灭的格瓦拉式的“革
命”,究竟与我们的现实,我们的人民有什么相干呢?他们是相同的吗?那为什么他这样怕
失去沙发、席梦思和小汽车呢?他还能同样亲密无间地睡在房东大娘的热炕头上吗?
他怕失去他的领导职务,绝不仅仅因为生活上的优厚条件,他自己辩解说。他怕失去
党,失去战斗的岗位,失去在这个伟大的队伍中的重要的位置。位置,位置,位置好像比人
还要重要。这些年,他主持一个又一个的运动。他亲眼看见了那些失去了位置的人的狼狈
相。揪出来,定性,这是比上帝的旨意,比阎王爷的勾魂诏,比任何人和多少人的愿望、意
志和情感更强大一千倍的自在的和可畏的力量。他当过市委书记,他自以为是全市的主宰,
但是,当海云被“揪出来”和“定下来”以后,他毫无办法可想。他亲手经办了一个又一个
的揪出来和定下来的事情。一夜之间,一个神气活现的领导干部便成了人人所不齿的狗屎,
扬起的眉毛塌下来,刺人的目光变得可怜巴巴,挺直的腰身弓下去,焕发的容光变得毫无血
色。人们对这种挨斗的脸色有一种粗野的比喻,叫作像被屁熏过一样。这简直是一种魔法,
一种丝毫不逊于把说谎的孩童变成驴子、把美貌的公主变成青蛙、把不可一世的君王变成患
麻疯病的乞丐的法术。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法术会施行到他的身上。历次运动中,他经常给下级、给群众讲:
“无产阶级在斗争中体会到的是胜利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