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自己的背和腰,在劳动间隙,扶着锄把,伸长了脖子看着公路上扬起大片尘土的小汽车的时
候,他发现了自己的眼睛。185txt.com过去,是他坐在扬尘迅跑的小车的软座上,隔着透明塑料板看地
头劳动的农民的。
他甚至发现了自己仍然是一个不坏的、有点魅力的男人。不然,那些结过婚的女社员,
那些壮年妇女为什么那样喜欢和他说说笑笑呢?已婚的男女农民们互相开那么重的玩笑,说
那样的粗话,让他简直受不了。但这也是可以原谅的。难道休息的时候还不能自己拿自己开
开心吗?他们开心的事够少的了,总不能歇地头的时候也念“凡是敌人反对的……”或者高
唱什么“冲云天”“冲霄汉”啊。他们巴望着土里多出点东西,他们不想跑到云天或者霄汉
上去。倒是他张思远,过去常常坐着“安——24”或者“伊尔——18”在云天和霄汉上
飞行。
他甚至在这里发现了自己的智慧,自己的觉悟,自己的人望。17年当中,他到处受到
尊敬。但这尊敬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诬陷、强暴、摧残。连美兰和他的儿子也离开了他。他恍
然大悟,这尊敬不是对张思远而是对市委书记的。他失去了市委书记便失去了这一切。但是
现在不同了,农民们同情他,信任他,有什么事都来找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确实
正派,有觉悟,有品德,也不笨,挺聪明也挺能关心和帮助人。
然而在冬冬面前不行。他第一次去看冬冬的时候,冬冬正在缝鞋,拿起一块皮子,噗噗
噗噗往上喷一些唾沫,然后是锥子引针。他看得出,冬冬在努力表现自己是一个缝鞋的老
手,完全具有在城市的十字路口摆鞋匠摊的经验和水平。但正因为他太努力了,他并不真像
一个会缝鞋的人。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问冬冬。
“没什么可说的,您何必到这儿来?我连姓都改了,我不姓张。”
“那随你。但是毕竟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我除了你,你除了我,再没有别的亲人。”
“如果您官复原职,您是要先杀一批的吧?林副统帅教导我们说:政权便是镇压之权。
我不是第一个该杀的吗?”
“别……淘气!胡说八道!”
“您为什么不说您恨我呢?那天您没有认出我来吗?那天是我打的您。说老实话,您当
时是怎么想的?阶级斗争,阶级报复……是吧?”
张思远战栗了。
“这样倒好一点儿。我需要的是诚实。诚实的恨对于我比虚假的爱好。”冬冬激动了,
他的锥子扎破了左手的无名指。他把那个指头放到嘴里,嘬着、咽着自己的血。他的这个姿
势活像他的母亲。张思远新婚的时候,不,大概还是结婚以前呢,海云给他钉扣子的时候也
扎破过自己的手。
“你能不能告诉我一点儿你母亲最后几天的事情?”
“我不知道。”
“你说什么?”
“那天我打了你,就被送到了公安局去。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这是你们提出
来的口号。”
又是战栗……那绳索勒断脖颈的痛苦,咯吱,残酷的一声响,咯,咯……
“您怎么了?”
“咯……咯……”
冬冬把他扶到了床上,而且给他倒了一杯水。
“你……为什么……躲着我?”张思远的嗓子劈啦劈啦的,像在拉一个破风箱,像在转
动一架旧风车。
冬冬听懂了他的话。半天没言语,然后反问了一句:
“您能原谅我吗?”
“也许,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呢。”
“您说我为什么要……打……您?”
“为了你母……”
“不,不是的,”不等父亲说完冬冬就打断了他,他生怕父亲说出那荒唐而可怖的话,
“我打您……真真正正是为了革命造反,我们那一派的头头鼓励我……恰恰相反,在您揪出
来以后,母亲多次给我说,您不是大字报上所说的那种人……母亲的死,和我不听她的话也
许不是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