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那次更值得眷恋和珍
重?更令他神往?然而那是不可能的。1954年和那一年的他(现在看来似乎有点可怜巴
巴的呢)已经不会再回来。时光不会倒转,80年代有80年代的挑战,而他在80年代担
起了超重的担子。他大概不如1954年、当然也不如1951年给“不相识的朋友”题词
时那样可爱了,他好像有那么一点冷酷……然而,做事情和可爱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一匹小
马当然比一匹大马、更比一台拖拉机可爱,但是耕地还是要找大马,最好找拖拉机。可爱不
能当饭吃,也不能脱硫。
他问助手:“是后天吧?我们几点钟会见日本的环境计测家代表团?”
但他无法驱除掉母老师给他留下的印象。直到回北京以后很久了,他仍然时不时地想起
她来,而且,每当想起她的时候,他感到一种淡淡的,却又是持久的惶惑。
1979年82年
灰鸽
作者:王蒙
一百块洋灰砖上,闪耀着一百个白热的太阳。楼房挡住了仅有的一点风,但风也是
热的。槐树上的蝉在热风中声嘶力竭地叫喊。轰隆隆,各种各样的大小车辆,在楼前的
柏油路上驶来驶去,一次又一次地轧过了他的神经和躯干。
强发在这没遮拦的一片白光中生活,赤着黝黑的脊背,穿着一条原本是白的,如今
已经变成了灰黄色的浸透了汗水的裤衩,脚上是一双四分五裂了的塑料凉鞋。
炎热使他昏涨,炎热使他麻木,炎热使他悲愤痛苦。从大城市的金山银海里挣上一
点点,怎么就这么难?他背井离乡,他露宿街头,他每天干活十五六个小时,他每天只
吃二斤大饼、五分钱咸菜,就着不要钱的凉水。
“钱——”蝉在阳光里一面燃烧着一面诱惑地叫着。
他是个年轻的木匠,从山那边樱桃谷来。樱桃谷有山、有树,有小小的水库和涓涓
的山涧,有荫凉,有永远轻松的风。
但是这里有钱。为了赚钱,二十二岁的强发第二次到大城市来,给搬进了新楼的城
市居民打家具。当他推刨子的时候,那钢刃铲削木头的声音是“一——毛、一——
毛……”当他拉锯的时候,那钢牙咬啮木头的声音是“现——钱、现——饯……”当他
清扫被太阳晒得冒了烟的白花花的刨花和锯末的时候,他恨得牙疼——为什么这不是一
堆白花花的钱?
他去年第一次进城,带了一千块回樱桃谷。他挣了一千五,吃了五百。他吃过富强
粉饺子,木犀肉与米饭,还喝过被家乡的老人称作“马尿”的啤酒。今年,他要带回去
两千,他已经向他追求的姑娘彩云许下诺言、夸下海口。钱这个玩艺挣起来是有瘾的,
愈多愈不嫌多,愈赚愈想赚!
今年木器贵了,工钱高了,他又勒紧裤带。已经两个月了,他没吃过一次炒菜,更
不要说是肉。有时候他嫌买饼耽误时间,便一次多买一点。天热,等到吃第二顿的时候,
饼已经变馊,他便馊着吃下去。“又省下一块五。”他鼓舞自己,离两千的目标又近了
一步。
一——毛,一——毛,现——钱、现——钱……
这两千块钱他是为了彩云挣的。他爱恋着那长着娇嫩的小嘟噜嘴的彩云。去年,他
已经托人去说了一回媒。今年春天,他自己又追上正在挑水的彩云,心狂跳着,亲口对
彩云说:“我在银行里有一千,今年还要挣两千,秋上咱们办了吧,我有手艺,累死累
活也要让你享一辈子福!”他把心都掏出来了,但彩云没有答言。
难道还嫌我钱少么?是的,柿子坡村有一个能人,倒腾粮票,赚的钱数不清,十块
一张的票子论斤约,一斤票子是七千块。
倒腾粮票?他不会,也不敢。他只会卖力气,卖手艺,延长干活时间和苦自己,老
不吃肉,嘴是苦的。大街上饭馆里传出来的炒菜香味,还有住在楼里的各家炖肉、煎鱼
的香味使他流口水,使他发晕。
樱桃谷的樱桃也不多了,栽樱桃不进钱,还不如大蒜。强发给彩云爹建过议,砍掉
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