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亮了窗帘的一角。niaoshuw.com风吹着树枝。就要吹出新绿的叶子来了。远远传来汽车鸣笛的
声音。我的鼻子酸了起来。我想起济南,当然。我相信我的眼睛在发亮,在黑暗中,我的目
光在回应你的目光,我的含泪的笑容在回答你的含泪的笑容。许多的话语像热浪一样涌上我
的心头。我舔到了自己的泪水的咸苦,从老侯死后,我再也没有这样哭过了,我怀着近于狂
喜的心情,万分珍重地把眼泪一滴一滴地咽下去……然后,天一亮我就给你打电话,不在乎
从睡梦中搅起你,我只须说:
“我想起济南来了……”
没有等到起床,你的孩子就来了电话,他连阿姨都没顾得叫就说你昨夜猝然去世了。心
肌梗死?不是心肌梗死。叫作心房震颤的,吃硝酸甘油片也没有用。本来应该及时地按摩心
脏的,但是发现晚了,一声也没有来得及出。送到急救室,心电图已经只剩下一条直线了,
阿姨,您听见我说话了么?您别难过。昨晚上他没吃晚饭,说是有点胃疼,我们本来应该引
起警觉的。来了许多领导,都说爸爸是好同志。后事会好好办的。讣告会寄给您……他的临
终的样子很平静。我和你的孩子互相等待了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也没有把电话机挂断。
这一天,我一连接了三次从济南打来的电话。“我是济南长途。”对方说,那声音很认
真、很陌生,好像在念一段电文。我慌忙报上自己的名字。电话断了。后来我仿佛听到,电
话耳机里传出的是欢庆解放的秧歌锣鼓……一切寂静。
1979年90年7月
坚硬的稀粥
我们家的正式成员包括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叔、婶婶、我、妻子、堂妹、妹
夫,和我那个最可爱的瘦高挑儿子。他们的年龄分别是88岁、84岁、63岁、64岁、
61岁、57岁、40岁……16岁。梯形结构合乎理想。另外,我们有一位比正式成员还
要正式的不可须臾离之的非正式成员——徐姐。她今年59岁,在我们家操持家务已经40
年,她离不开我们,我们离不开她,而且,她是我们大家的“姐”,从爷爷到我儿子,在徐
姐面前天赋人权,自然平等,一律称她为“姐”。
我们一直生活得很平稳,很团结。包括是否认为今夏天气过热,喝茶是喝八块钱一两的
龙井还是四毛钱一两的青茶,用香皂是用白兰还是紫罗兰还是金盾,大家一律听爷爷的。从
来没有过意见分歧,没有过论证争鸣相持不下,没有过纵横捭阖,明争暗斗。连头发我们也
是留的一个式样,当然各分男女。
几十年来,我们每天早晨六点十分起床,六点三十五分,徐姐给我们准备好了早餐:烤
馒头片、大米稀饭、腌大头菜。七点十分,各自出发上班上学。爷爷退休以后,也要在这个
时间出去到街道委员会值勤。中午十二时,回来,吃徐姐准备好的炸酱面,小憩一会儿,中
午一时三十分,再次各自出发上班上学。爷爷则午睡至三时半,起来再次洗脸漱口,坐在躺
椅上喝茶读报。到五点左右,爷爷奶奶与徐姐研究当晚的饭。研究是每天都要研究的,而且
不论爷爷、奶奶还是徐姐,对这一课题兴致勃勃。但得出的结论大致不差:今晚上么,就吃
米饭吧。菜吗,一荤、一半荤半素、两素吧。汤呢,就不做了吧。就做一回吧。研究完了,
徐姐进厨房,劈哩啪啦响上三十分钟以后,总要再走出来,再问爷爷奶奶:“瞧我糊涂的,
我忘了问您老二位了,咱们那个半荤半素的菜,是切肉片还是肉丝呢?”这个这个,这确实
是一个重大的问题。爷爷和奶奶互瞟了一眼,做了个眼色,然后说:“就吃肉片吧。”或者
说:“就吃肉丝吧。”然后,意图得到了完满的贯彻。
大家满意。首先是爷爷满意。爷爷年轻时候受过许多苦。他常常说:“顿顿吃饱饭,穿
囫囵衣裳,家里有一切该有的东西,而又子孙团聚,身体健康,这是过去财主东家也不敢想
的日子。你们哪,可别太狂妄了啊,你们哪里知道挨饿是啥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