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动人心的失眠之夜。
二
我开始梦见这个人,像梦见周公、孔丘、诸葛亮、我的小学老师与《列宁在十月》《列
宁在一九一八》两部电影里的可爱的人物瓦西里。我梦见的这个人有着瓦西里式的个头儿,
胡须刮得精光精光。由于是梦所以有一个细节的明晰性与凸现性显然欠缺,即他的面孔的光
洁究竟系得益于他的细心、勤勉、一丝不苟并拥有上好的剃须器具,抑或只是由于不长胡
子。他的头发不疏不密不黑不白不燥不湿恰到好处。请注意,头发过密显得不拘小节和神经
质。头发过稀则似是暗示心机太过或房事无度。头发太干燥当然是卑微低贱的表征,是历次
运动中表现得不够理想的表征。而头发太油太润无疑会降低像他那样一位一直颇有地位而且
拳拳之心中肯地认为自己有地位的人的威严。
他的头发应该是完美的。他的面孔偏大,方形,与他的瓦西里式的身材配合(撮合?契
合)得很适宜。他的眼睛,呵,我甚至要说那是一双迷人的、女性化的、永远像星像月像湖
光一样地朦胧着闪烁着眨摩着爱怜着的眼睛。如果这一双眼睛长在一个少女的脸上,你或许
以为她时时在等待或者在寻找一个甜蜜的吻。但这到底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只能说是双
眼皮大眼睛。最后竟用这样鄙俗的语言形容我的梦中人,使我甚至怀疑地思考起现实主义是
否真的有点不再行时起来。
三
有一位女同志,论年龄我应该称她大姐。她从小尝尽了生活的苦难,她从六岁就当童
工,十五岁就成了地下党员。她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受过电刑,坚贞不屈,大义凛然,可是解
放以后,她因为爱说实话爱提意见又吃了半辈子苦头。那一年让她上石灰窑烧灰去。她推车
推石灰石从窑顶摔到了窑下,居然囫囵着活了过来。我觉得没有必要描绘她的肖像,虽然详
述长相有利于稿费——经济效益。有一次我们谈起一个人来,一个永远在报纸上红红亮亮的
人来。大姐说:“过去报上发文章批评‘精神贵族’,我一直闹不懂啥叫精神贵族。只见了
他一面,我就知道什么叫精神贵族了。”
大姐的话缺少逻辑也缺少形象思维,更缺少诗的意境与哲学的深邃。据说这叫直觉思维
感悟思维模糊思维,这种思维如果和特异功能,和气功及针灸结合起来,将创造人类文明的
新阶段。未免可疑。最重要的是,我没有弄清她的贵族与我的梦中人之间是否具有同一性可
转换性可比拟性。梦与真实,这是哲学、美学、文学、心理学与神学的永远的秘密。
这样提出问题倒显得有点打高级喷嚏的派头来了。
四
当干冰——固态二氧化碳制造的无害人体的烟雾散去,紫红丝绒窗帘飘摇起舞,一声无
字的合唱“啊……”于无声处渐渐激荡起来的时候,他出现了。
他的长方形的面孔上出现了矜持的笑容,这笑容没等你捕捉住业已消失。似真似伪。亦
有亦无。全场的人已经起立。他迟到了。他从容不迫地不看任何人地脱掉了自己的大衣。他
看也不看地完全在意识流的引导下走到在场众人中最重要、级别与职务最靠前的几个人面
前,与他们握手寒暄。他走路的时候略略欠一欠前身,似有几许老态,更有许多尊严。他走
路的时候略略扭动已经积累了一定的脂肪的屁股。腰板则是挺直与强硬的,似乎被一个保护
脊椎的不锈钢柱所固定。他走过来,两眼闪烁着含意不明的光。他开始与普通人握手。他伸
出来的手冰凉,而且根本没有任何曲拢或近似曲拢手指的动作。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把四个手
指伸给你,任凭你攥一下碰一下或者不攥也不碰一下。第五个指头亦即在从猿到人的变化中
起了决定性的辩证飞跃作用的拇指离另外四指很远。使你不敢发生与保存接触这可望而不可
即的大拇指的渴望。他的手那样颀长那样巨厚那样丰满而又那样软弱无力,碰到这样的软囊
囊虚飘飘肉乎乎的物体,你的心会骤然紧缩起来。你的手会拒绝并实在不敢对这样的高高在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