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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章完结113

手间。又过五十六小时,一命呜呼。或曰自杀,或曰他杀,或曰坐化,或曰

飞升,留下疑团供一批所谓纪实的不实文学刊物报道。写此题材作家,俱获企业家奖。

举国哀悼,极尽哀荣,遗体告别仪式上朗诵了无底先生的诗作:世界归吾c吾无世界c

世界非吾c吾是何物c失之不得c得之即失c生命如尘c生命如电c生命非吾c生命何属c

呜呼哀哉c哀哉呜呼!

于是众文学评论家认为此诗达到古典现代的最高顶峰,补选无底先生为该国作家协会名

誉大总统,并提名无底先生为国际诺尔贝切利核能大奖候选人。未获中,乃由该国作家协会

提出严正抗议,并撰文谓国际诺尔贝切利核能评奖委员俱是扒灰之驴子云。

1979年89年

杂色

对于严冬的回顾,不也正是春的赞歌吗?

这大概是这个公社的革命委员会的马厩里最寒伧的一匹马了。瞧它这个样儿吧:灰中夹

杂着白、甚至还有一点褐黑的杂色,无人修剪、因而过长而且蓬草般地杂乱的鬃毛。磨烂了

的、显出污黑的、令人厌恶的血迹和伤斑的脊梁。肚皮上的一道道丑陋的血管。臀部上的深

重、粗笨因而显得格外残酷的烙印……尤其是挂在柱子上的、属于它的那副肮脏、破烂、沾

满了泥巴和枯草的鞍子——胡大呀,这难道能够叫做鞍子吗?即使你肯于拿出五块钱做报

酬,你也难得找到一个男孩子愿意为你把它拿走,抛到吉尔格朗山谷里去的。鞍子已经拿不

成个儿了,说不定谁的手指一碰,它就会变成一洼水、一摊泥或者一缕灰烟的呢。

“又有什么办法呢?武大郎玩夜猫,什么人玩什么鸟嘛。跛驴配瞎磨,一对糟烂货噢。

什么人骑什么马,什么马配什么鞍子,这不也是理所应该吗?”曹千里含笑自言自语着,又

像是与这匹可怜的老马搭讪着,立在灰杂色马的近旁,拍一拍它的脖颈,又亲昵而且友好地

在它的颧骨和腮上为它搔搔痒、顺顺毛。这是何等的恩典哟,换一匹别的马,一准会因为舒

服和感激而摇起尾巴、晃起脑袋来的,有的马还会主动地把脸凑近你,在你的手掌上蹭过

来,蹭过去,这样的马可真会拍马——不,应该叫作拍人了吧?这是讨人欢喜的啊。

然而老马一动也不动,包括眼神。老马的眼珠子叫人想起年久污浊的两块表蒙子。难道

对于它来说,抚摸和鞭打就没有什么两样吧?它可不像那匹枣红马,枣红马只有三岁口,当

你骑上的时候,哪怕无意中你的皮靴后跟碰到了它的肚子,它就会马上一个机灵,一个飞

跃。如果你竟敢用鞭杆戳一下它的屁股呢,它会一蹦一蹿,一冲就是一百米,把你甩到山坡

上的。而如果你爱抚它,亲热它,摸挲它呢,它就会得意洋洋,昂首阔步,引颈长嘶的……

那么,再设想一下,如果你干脆给它一鞭子呢?当然,谁也不会有这个胆量,可是假使你硬

是把它打了呢?它会抖擞红鬃,腾空而起,化作神龙吗?它会疼痛愤怒、狼奔豕突,复归山

林吗?它会横冲直撞、歇斯底里,最后跌一个粉身碎骨吗?如果,它既没有化做神龙,也没

有复归山林,又没有粉身碎骨,那么鞭打一次它就会迟钝一次的吧?那么,皮鞭再乘上岁

月,总有一天枣红马也会像这一匹灰杂色的老马一样,萧萧然,噩噩然,吉凶不避,宠辱无

惊的吧?

所以,大家都说骑这一匹灰杂色的老马最安全。是啊,当它失去了一切的时候,它却得

到了安全。而有了安全就会有一切,没有了安全一切就变成了零。这可真是颠扑不破的金玉

良言噢!曹千里睒一睒眼,微微一笑,摇一摇头,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用力地又吸了一口

气。经过这么一番自创的“气功”动作之后,他的自我感觉似乎颇有改善,觉得清爽了许

多,而周围的一切,包括这匹老马和它的鞍子,也变得可以过得去,可以“凑合”,也还

“不赖”的了。

空气清凉,干草味儿和马粪味儿再加上炊烟味儿,令人依依。天已经大亮了,那个曾经

带来自己的遥远的慰藉的残月正在失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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