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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章完结116

包(真奇怪,在这里,不论卖什么东西,不

论是茶叶还是铁钉,都不包那种四折的方包的,而是包装成一个上圆下尖的漏斗式的样

子。kanshuboy.com)递给曹千里的时候,谁知道在曹千里的意识里有没有天津的繁华的劝业场和北京的堂

皇的百货大楼一闪而过呢?“不,”曹千里说,他不承认。那么,请问,当他现在只是在电

影上才能看到北京的王府井大街和天津的工人文化宫的时候,当他在麦场上,在草堆旁、甚

至是在墙头上或者树杈上和各个少数民族的农、牧民在一起,观看这遥远的,好像是幻境一

样的不可捕捉、不可挽留的城市风光的时候,就没有些微的惆怅么?

但是——曹千里争辩说,我爱边疆。我爱这广阔、粗犷、强劲的生活。那些纤细,那些

淡淡的哀愁,那些主题、副题、延伸、再现和变奏,那些忧郁的、神妙的、痴诚的如泣如诉

的孤芳自赏与顾影自怜……以及往日的曹千里珍爱它们胜过自己的生命的一切,已经证明是

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要求的了。你生活在一个严峻的时代,你不仅应该有一双庄稼汉的手,一

副庄稼汉的身躯,而且应该有一颗庄稼人的纯朴的,粗粗拉拉的,完全摒弃任何敏感和多情

的心。在大时代,应该用钢铁铸造自己。所以要改造。所以叫作锻炼——既锻且炼。所以,

曹千里继续发挥说,我爱这匹饱经沧桑的老马,远远胜过了爱惜一只鸣叫在春天的嫩柳枝头

的黄鹂,远远超过了爱惜青年时代的自己。我受这严冷的雪山,无垠的土地,坚硬的石头,

滔滔的洪水,远远胜过了留恋一架钢琴,一把小提琴,一个小银灯照得纤毫毕显的演奏舞台

和一个气派非凡的交响乐队。

但是,你不是也爱这个售货员吗?她用奥斯曼草把眉毛染成了墨绿色,用凤仙花把指甲

和手心染成了橙红,她说话的时候细声细气,她的耳朵上有代红宝石做的耳环,她习惯地吸

吮一下娇小的鼻子,露出了鼻尖上的细小的、可笑的皱纹。当她把两个圆锥形的纸包递给

你,又从你的手里接过去两张一元钱的纸币的时候,她向你笑了一下。如果不是在这个边远

的少数民族地区,你能够看得到这样纯净的笑容么?1944年,他13岁的时候,突然被

音乐征服了。新来的一位脸上有几粒小麻子,穿一身咖啡色旧西服的音乐教员,在周末组织

了一次唱片欣赏会。孩子们听了《桑塔露琪亚》、《我的太阳》、德沃夏克的《新世纪交响

乐》第二乐章和柴可夫斯基的《第一弦乐四重奏》的第二乐章,还有李斯特的和萧邦的作

品。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醉迷了,他发狂了。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没有想到过,在人们

的沉重的灰色的生活里,还能出现一个如此不同的,光明而又奇妙的世界。他从来不知道人

们会想象出、创造出、奏出和发出这样优美、这样动人、这样绝顶清新而又结构井然的作

品。他一晚上不睡,看着月亮,试着用自己的喉咙,用自己的发声器官来模拟这些音乐和歌

曲,这些音乐和歌曲他只听了一遍,便已经滞留在他的心灵里了。然而不可能,他发出来的

声音完全走了调,走了样儿。然后他又试图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自己的耳朵,用自己的想

象去捕捉那对于旋律、对于节奏、对于强弱和音质的记忆,去捕捉那将会绕梁不只三日的余

音,他希望在冥冥之中再为他自己演奏和演唱一遍他刚刚接受了的——敞开了孩子的心扉无

保留地拥抱了和容纳了的歌曲和乐曲,他也失败了。原来他既没有记住,也模拟不出、想象

不出这人类的情操与智慧的极致。

现在,在1974年,在曹千里已经年逾不惑的时候,他已经很少很少想到这些了。即

使想起来,说起来,他也只是不好意思地,淡漠而又哀伤地一笑。他常常充满自嘲意味地

说:“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想起或者谈论起这些,就像是想起和谈论起另外一个

人。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在方才40多岁的年纪,他的生活里就已经有了一个“上辈子”,

他就能亲身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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