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东菊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呀!让你没法相信!我们建国初期追求的目标,我们的关于幸福生活的梦想,就是这样的么?”
钱文突然激动起来。他说:“不行就是不行。我原来以为自己行呢,其实是压根不行,后来不行,现在更是越来越不行,刘小玲也应该明白,咱们不行,她更不行!都什么年头啦,她是什么份儿上啊,她还要入党,她还要贴大字报,你比党员还积极,你比产业工人还积极,你比党支部还高明,你不是头脑发昏吗?不错,‘文化革命’是主席的号召,可够不够资格,自己应当心里有数,对自己就应当掂量掂量。那么复杂的斗争,咱们看得清吗?‘文化大革命’会怎么发展,咱们知道?看不清的……苏联修正主义——现在叫社会帝国主义啦,不是毛主席指出来,咱们谁能看得清?看不清的看不清的,高岗、饶漱石、彭德怀、刘少奇,赫鲁晓夫、多列士、陶里亚蒂,这不卡斯特罗也够呛——咱们又看清过什么?不听毛主席又听谁的呢?听刘少奇的还是听钱文的?不听毛主席的,听叶东菊的,听刘小玲的,行吗?你能不听毛主席的吗?”
钱文没有再说下去。说着说着他忽然觉得自己说的在什么地方有过,他是在全盘照搬别人的话。脑筋转了转,他想起在s大学教鲁迅的作品《风波》时候的事来了,《风波》里的人物说到张勋的时候,说他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手使丈八蛇矛,谁能抵挡得住他?“你能抵挡得住吗?”
然而,他感到了安全。当他心高志远忧深思广的时候,他直觉到革命浪潮如泰山压顶,十目所视,千夫所指,他直如等待处决的囚犯,冰冷的枪口瞄准着他的太阳穴,只要十分之一秒钟,“嘎——咕”一声,他就会大脑开花,抽搐颤抖,四肢摊开,消灭在地上——其结果也只不过是臭一块地而已。甚至连一块地也臭不起来。人,蚂蚁般地死去了又死去了,拉着手风琴的和没有拉手风琴的,积极申请入党的和被开除了党籍的,一直到死还深情地歌唱着红卫兵的与一听到红卫兵的狂欢锣鼓便吓得屎尿流满了裤裆的,他们都可能或者已经死了,他已经听够了类似的以死为结局的故事。然后,经过火化,经过消毒,经过清洗,经过打扫拾掇,又有哪一块地变臭了呢?难道世界不是变得愈来愈芳香了吗?说的是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啊!说的是大浪淘沙,烈火炼真金啊!说的是荡涤旧社会的污泥浊水,建造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啊!说的是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啊。
说来说去,你是“埃”,你是“沙”,你是“污浊”,你是“昔”,你是“沉舟”,你是“病树”,而人家是“猴”是“棒”是“浪”是“金”是“红”是“千帆”是“万木”呀。想想这些词儿,你能不食消气化,格儿屁着凉吗?
而当他认清了自己的渺小与无力,认清了自己与千千万万蠕动着瑟缩着恐惧着糊涂着而又保命心切,顾家顾妻顾子心切的良民顺民绝无二致的时候,便深深地为自己的苟活而庆幸。一想到自己写过诗有过激情(哪怕是革命激情,反正他不够格)动过脑筋有过不安和不快有过眉头深蹙和动辄怔忡的“前科”,用高来喜的话来说,至今也还没有“骟净”,他相信自己确是罪该万死。他期待的只是掌握了真理也掌握了历史,掌握了群众也掌握了暴力的强人猛人们能宽大赦免自己,他期待的是恩如泰山威如泰山,叫你死你就得死叫你活你就得活的万岁万岁万万岁能偶而手一哆嗦,他们能从万岁的指缝间溜过去;用他学到的一句维吾尔人的话来说,叫做饶了我那一小勺肮脏的血吧。当他干脆承认自己是傻瓜是弱者是胆小鬼是低能儿是胸无大志但求苟活但知听喝的可怜虫的时候,他可不是放下了惴惴不安的心!他甚至从而连吃咸菜也吃出了味道,吃胡萝卜也不拉红屎了!
活着有多好,吃饭有多香!
而他熟睡以后,当深夜醒来或者半睡半醒的时候,他会突然面对巨大的黑洞,巨大的无物没有边也没有底。他禁不住内心的战栗。
然后,他最多是突兀地长叹一声罢了。
……他着实害怕血污,害怕一条生命被宰割时的抽搐和颤抖。在农村,他亲眼看过阉割动物的场面:是一群小公牛,放牛娃挟紧它们的颈,兽医用利刃割破它们的睾丸皮,一挤,带一点类似人吃东西时吧唧嘴的响动,两个带着紫色微血管网状纹络的睾丸就挤出来了,那牛犊居然没有哼一声,兽医用药棉棍蘸一点碘酒抹到了伤口上,然后把牛臀一拍,牛犊向前走去,也就齐了。下一个再如法炮制。事情简单得出乎意料,比人拉完屎擦屁股还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