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的。weiquxs.net于是展开了挽食油于既倒(去声)的抢救活动。总算略有成绩。
到了“文革”中后期,一九七四年春节,钱文一家回到边疆的大城市以后,正是家家耽于烹调的高峰期,愈是没的吃就愈是重视吃。各家经常是互相邀请,彼此作客,分享佳肴,交流感情,切磋厨艺。一九七三年,这应该说是他与东菊炊事上的一个顶点,今生今世也难于逾越了。为了菜谱二人就研究一次又一次。最后东菊还把菜谱写到纸上了。他们邀请了十四位客人,大桌子,小桌子,大椅子,小板凳,直到床板全用上了。东菊做了滑溜肉片,干炸小丸子,海米烧油菜,还拌了白菜心粉丝配红绿青椒丝,自制沙拉油(自己用蛋黄和菜籽油打出来的)拌土豆丁;钱文做了烧带鱼和奶油炸糕。那次,他们做饭做疯了!万般皆伪劣,唯有吃饭真!宾客们齐声喝彩,掌声笑声不断。他们那天共喝了四瓶二锅头酒!在物质极端匮乏,政治极端压抑的年代,只要有一小片自由,只要有一小点物资,只要有巴掌大的一点空间,只要爪子离开猎物片刻,就能创造出多么快乐的生活!人是多么顽强!人是多么无耻!人是多么苟且!人是多么愿意生活!
饭后,他们俩累得躺了两天。他们想起了刘小玲为他们饯行做的大菜来了。真不容易呀,他们叹息。
……那段时间,还有多少渺小的快乐和细微的关怀,有多少友朋的善意和邻舍的情谊,有多少人生的庸常的趣味和零星的享受,像石头缝里生长着的草,滋生着,成长着,碧绿着,挣扎着,点缀着。此后的新的历史时期大好光阴里,等到钱文等人“伟大”起来即人五人六起来以后,反而享受不到了。却原来那也是昙花一现,今生难再的好日子!
多么奇妙!差不多从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七六年这九年,他们过着十分渺小的生活,人如尘土,命若飞蓬,过了今天,谁知道明日?这也是上天的一种特殊的恩赐,是一种机缘,是一种运气。钱文常想,他这一辈子是太炎热了,他从小就革起命来了,不久又成了革命的“对象”,加上诗人的头衔和活动,此后他愈来愈成为一个公众人物一个文化人物一个政治人物啦。他的悲剧在于总是有事做,总是忙碌着。他一会儿成为这些人的宠儿,一会儿被目为异己,一会儿被视作希望,一会儿又因为失了别人的望而被诅咒被攻击。他常常被注视被讨论被研究被哄抬或者被歪曲,他似乎是一个符号,一个皮球,一个话题,却并不是他自身尤其不是他自身的全部。他常常遗憾于自己缺少平常人的身份、经验和心理反应机制。然而,毕竟在“文革”开始一年后的九年中,他多少地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他虽然犹犹豫豫,他虽然放不开胆过这种没有人管理没有人监督没有人布置验收没有人批评表扬的属于自己的生活,虽然你仍然渴望着组织上的召唤渴望着接上与全知全能的领导的关系,但是他毕竟尝到了一个断线风筝的带苦味的甜头,却原来人也可以不拴着一根线而生活。他毕竟可以揭开一个人五人六或者候补人五人六的雾障,放下一个人五人六或者候补人五人六的架子,你知道了吃喝拉撒睡的重要,你知道了人总是要活着,而从活着的角度看你和其他的凡人本没有多大差别。你承认活着本身就具有某种意义,并不是说意义必须听从外力的制定。你终于可以注意到日出日落,旦复旦兮,阴晴雨雪,天时变兮,春夏秋冬,四时行兮,酸甜苦辣,五味辨兮,鸡狗猫兔,禽畜怜兮,生老病死,人多忧兮,茫茫人海,踽踽独身,人生本来就不是一个编制完美的计划,一章配器精当的交响,一场敌我分明的大战。人生本来就会有许多困惑,许多尝试,许多等待,许多无奈和仓促的决定,许多孤注一掷的冒险——这还是好的,而更多的时候是得过且过的苟且。这不太美妙么?是不太美妙。这调门太低了么?是调门不高。然而这是生活,这是人生,这是平凡,这是你自身,你承认了这一面,你正视了这一面,至少是一面,然后,有可能谈其他了。
真是难解呀,生活应该是一个有目的有意义有程序的步步为营步步作业呢,还是一种随遇而安,因人而异,梦想、咀嚼、自慰、温习、怀疑、平静的或永远不得平静的过程?生活需要主题吗?什么是生活的主题?谁来掌握生活的主题?也许你最后只能说一句话:“我还是不明白,我还是不明白呀!”
这是悲剧吗?消灭悲观与悲剧的痴心,就不可悲吗?
那么,这十来年,钱文被社会生活排斥在外,被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排斥在外,这究竟是一种大悲哀还是一种大解脱呢?是命运的恩典还是惩罚?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