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了这里才发现,为艺术而艺术是完全行得通的,因为你可以随便唱而没有人会注意你在唱什么。你可以唱爱情歌曲,你可以唱革命现代京剧的样板戏唱段,你可以唱英文或者法文或者日文歌,你可以唱少数民族语言的歌曲,你可以唱救亡、起义、战斗、送别、调情、狎妓、颓废、宗教、悼亡任何一种或几种歌曲。无论什么类型的歌曲,在酒后也就丧失了它们原有的区别。你在这里唱什么都会一样地痛苦,一样地从内心深处向外倾吐,向外发散向外宣泄。无论唱什么都一样地绝望一样地兴奋一样地多情而又豪壮,沉闷而又千回百曲。这里的民歌旋律是滚动性的,每一乐段似乎都来自前一乐段,重复前一乐段又添加了变化了一点唱法。这样的歌你觉得特别容易学但是就是学不会学不准。这样的歌唱起来就没有完。这样的歌就像人生,不断重复不断变化,变来变去还是那个又苦又甜的调子。这样地唱起歌来你觉得伟大如毛泽东彻底如“文化大革命”也无法将文艺搞得整齐划一,你拿艺术当武器,当教科书;我拿艺术下酒,我拿艺术销愁,在“文革”中照下照销不误。而酒是通向艺术的天梯,酒是歌曲的火种,酒使你回忆起应该回忆的,使你遗忘掉应该遗忘的,并且兴奋起应该兴奋的。喝了酒以后你成了艺术家,你得到了那么多平日得不到的刻骨铭心的体验。你喝了酒以后成了感情丰富的,善良的,充实的与富有想象力的好人,你品尝到了爱恨悲欢怨怒也体验到了爆炸和疯狂,你感觉到了无奈却也感觉到了毕竟没有白活一趟的满足。你还可以乘酒兴说一些废话、大话、空话、傻话,当然也许会说一些巧话、智慧的话和带血的通神的恶毒的飓风一样地扫荡或者像闪电一样发光的话。你可以发牢骚,你可以借机攻击你不喜欢的人,你也可以借机阿谀奉承,讨好与你共处酒乡的某一位人士。你还可以乘酒讲一点黄色笑话,发泄一下你的贮藏太多的力比多。钱文把《东坡志林》上那些荤故事改头换面,用当地少数民族语言全部讲给农民们了。
喝着的时候,钱文爱听当地少数民族农民唱俄罗斯民间歌曲,因为这边曾经住过大量白俄,接下来俄罗斯族也没有走净,许多农民会唱俄罗斯民歌。这种歌曲令钱文想起中苏友好的五十年代,想起自己喜爱的那些塑造了他们这一代人的感情的歌儿,但本地农民唱的是另外的更民间的曲目,唱法自然也与“红旗歌舞团”或者“庇雅特尼斯基民歌合唱团”的唱法不同,它更质朴也更混合,把俄罗斯与本地少数民族的唱法掺和在一起。如遇故人,似曾相识,唤起回忆,面目全非,熟悉却又陌生,亲近反而遥远。钱文只觉得没有想到,他的五十年代之梦竟在这里找到了呼应。友谊牢不可破也好,苏修亡我之心不死也好,往事不再重复,却毕竟没有消失,你中有我我不知道,我中有你令人依依。
醉了以后有一种特殊的清醒,在总体的晕晕忽忽之中,你获得了某一部分的特别清晰和敏锐。你的视野可能受到了限制,你的眼睛有点发直,然而,在某一部分,你看着什么都像从高级相机的取景镜框中看出去一样,你觉得那个世界更集中更明丽而且轮廓凸显,富有立体感。你明明灰头土脸,低人一等,前途渺茫,心情黯淡,然而喝过酒以后,你叫起来,闹起来了,你吹起牛来,你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你五尺高的汉子嚎啕大哭起来了。人之大患在有吾身,酒之大用在无吾身。你忽然忘记了过去未来却获得了当下的瞬间,你忘记了你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周围是一些什么人,你更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人,有什么麻烦,有什么痛苦,有什么一年复一年就是实现不了的愿望。你只剩下了一种兴奋,一种晕眩,一种血液的充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