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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章完结149

!万岁呀麻将,快乐呀“文革”!年满十八岁还玩不好麻将的人都是或即将是乱臣贼子,他们一律不具备中国人资格!

他们关上门玩麻将的时候有一个奖惩规则颇可刺激牌兴:连续三把不和就要戴一顶自制的报纸糊的高帽子。四个人都戴过这样的轻如鸿毛的纸帽子。钱文看到湖南夫妇戴帽子的时候觉得忍俊不禁,而轮到自己或者东菊戴帽子的时候硬是有些恼火哩。就从这种纸帽子的戴与摘中,钱文品味了多少人生多少政治多少浮沉!

戴帽子与摘帽子确实是快乐的游戏,只有中华这样的文明古国才会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大玩这样的全民游戏。此后许多年,朋友们得知钱文居然整个“文革”过程中没有戴过高帽子也没有游过街,朋友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有的说这是奇迹。钱文自己呢,他想来想去是因为打麻将时的报纸帽子已经应了景,已经应验了他的高帽之灾,也就是解脱了他的高帽之难。即使戴上的是纸帽子,也是如坐针毡,强颜欢笑,故作镇静,万般无奈;而当哪怕是纸帽子“摘”下来时,则是消食化气,去痔平瘤,舒肝养胃。感谢你麻将战中的纸帽子,它帮助钱文在惊涛骇浪中保持了平安!依照我们中国人的逻辑,命定的灾难躲是躲不过去的,抗更是抗不住的,抗的结果只能是灾难的扩大与更加严重。但是人们可以顺着命定去对付它敷衍它消解它,你戴上了报纸做的轻便纸帽,你戴上了命运帽幸福帽顺民帽自愿帽尖高帽,你走过了戴高帽的过场,齐啦!你已经偿还了你应该偿还的高帽债了!至少在戴高帽问题上,你不再欠命运什么啦,万岁,万岁,万万岁!仅仅是为了没有戴高帽子,钱文就觉得生活是这样美好,命运是这样厚爱,麻将是这样灵验,幸福是这样无往而不在无往而不胜!

除了麻将,他们与湖南工人阶级也常常交换一些读书的心得。工人夫妇显然过去没有读过许多书,他们读了巴金的《家》《春》《秋》,读了《西游记》和《儿女英雄传》都津津有味地与钱文夫妇交流,边交流边不好意思地批判,他们说:“当然,这些书都是‘四旧’啦。”他们自觉地不自觉地为破四旧运动留下面子。他们还读了茅盾的《腐蚀》,徐?的《风萧萧》,还有《小五义》和东德作家安娜·西格斯的《死者青春常在》,更有一批批的在历次运动中被批判的毒草小说集。钱文夫妇与工人夫妇经常交换自己看到的书籍,虽是旧书,钱文他们早已读过,如今再读这些经过破四旧的没收与焚烧,幸存下来的书,只觉得分外亲切珍贵。却原来这也是一个读书的季节呢。

到了七十年代后更出现了一批内部读物,被称之为“白皮书”,因为除了一张白皮这种书什么装帧和颜色也没有。这是根据毛主席的指示作为反面教材印刷发下的。书的封三上印有“内部书刊,不得外传”字样。钱文在此期间读过的白皮书计有美国费正清著的《美国与中国》,有美国小说《海鸥》与《爱情故事》,有苏联元帅朱可夫与华西里耶夫斯基的回忆录,有苏联吉尔吉斯作家青季思·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等。毛主席的政策就是好!

亲爱的读者,你们说这究竟是一个愚昧的压制的灾难的季节还是从来没有过的自由的解放的平静的恬适的季节呢?季节并不是由哪一个人规定的,在中国,没有比物极必反更重要更深刻更美好的真理啦!毛泽东是辩证法的大师,他总是把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物极必反,坏事变成好事这样一些辩证法挂在嘴上,他老人家怎么就不想一想辩证法怎么和“文化大革命”开玩笑呢?

时间和季节永远不可能是单纯诅咒的对象。它不但是一段历史,一批文件和一种政策记录,更是你逝去的光阴,是永远比接下来更年轻更迷人的年华,是你的生命的永不再现的刻骨铭心的一部分。它和一切旧事旧日一样,属于你的记忆你的心情你的秘密你的诗篇。而怀念永远是对的,怀念与历史评价无关。因为你怀念的不是意识形态不是政治举措不是口号不是方略谋略,你怀念的是热情是青春是体验是你自己,是永远与生命同在的快乐与困苦。没有它就不是你或不完全是你。它永远忧伤永远快乐永远荒唐永远悲戚而又甜蜜。隐私里还有隐私,故事里还有故事,忧伤与甜蜜里还有忧伤与甜蜜。在文革中你度过了三十五岁生日,四十岁生日。你度过了一段时光,你的重要的时光。谁知道你有什么梦什么遐想什么叹息什么眷恋呢?为了读者,为了销路,也许这一段边疆之行里本来应该铺陈几段艰难时期的浪漫蒂克?本来不必在已经经历够凶政治的中国读者再到你的书里去翻阅那些个政治贫嘴政治套话,也许本来应该多写一些花中的雾雾中的花,巫山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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