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着头。
我的习惯性点头使他受到了鼓舞,他向迷惑不解、面呈难色的民兵指着我说道:“请
看,书记在这里嘛,书记已经点头称是了!”
我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书记”,原来是我,我慌忙摇头摆手,“我不是
书记,我可不是书记!”“您不要谦虚”,他断然制止我,“干部嘛,又是汉族大哥,当然
是书记!对于我这样一个小小的木匠来说,所有的汉族干部,都是书记!所有的少数民族干
部,都是主任!所有的民兵兄弟,”他拍一拍小民兵的肩膀,“都是连长!”
按照维语的状物比喻方法,那位叫作刚刚长出一圈小蚂蚁似的胡须的民兵从马尔克的话
里似乎得到了点启发,用求助的眼光看着我,问道:“老王哥,这叫我怎么办呢?按照革委
会的命令,夏收期间,任何社员不准去伊宁市,我们在各个路口都站了人……”
这时又围拢过来几个起得早的乡邻,他们都替马尔克说情,“让他去吧,等你娶了媳妇
养了儿子,让他做一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小摇床送给你!”
我不能再不表态,便问马尔克:“你去伊宁市,需要多长时间呢?”
“一个小时!绝对只需要一个小时!我骑自行车经过奴海古尔(伊宁市一个住宅区,原
先多为塔塔尔人聚居)到卫生学校,把摇床送给卫生学校的一个朋友。请注意,我不卖,我
是送给他的,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们维吾尔人的规矩,是朋友就什么都可以要,也什么都可
以给。他呢,会给我一些小麦,还给我一些药,给阿丽娅治病,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
关心、互相爱护……”
一个小时?我翻了翻眼,觉得难以相信。前不久公社一个小伙子向我“借”一个小时的
自行车,我借给了他,结果呢,是两天两夜以后才还给我的。对于这样的“一个小时”,我
并不陌生。但我不愿说破,便说:“那就让他快去快回吧,回来,还赶得及开动员大会,再
说,中午还有面肺子吃呢。”
民兵同志接受了我的建议,放马尔克走了。马尔克在骑上了自行车蹬出了五米远以后,
回头向我甜蜜地一笑,他笑得是这样美好,以致使我想起白居易在《长恨歌》里描写杨贵妃
回眸一笑的名句来。
这一天的夏收动员会开得一如既往,只是在麦收意义中增加了“用实际行动埋葬刘少奇
资产阶级司令部”一条,并且分析说,丢麦穗掉麦粒,主要是受了“黑六论”的影响。牛杂
碎汤做得很香,可能因为近两年肉食供应一天比一天紧张,大家吃肉少了,所以觉得这一碗
汤喝下去回肠荡气,心旷神怡。几个眼尖心狠的,看到每人盛完一碗以后大铁锅内尚有盈
余,便咕嘟咕嘟把能烫出食道癌来的新出锅的杂碎汤三下五除二吸了进去,又盛回了第二碗。
晚上各自回家,房东老妈妈阿依穆罕用多日存攒、但日前被大猫皮什卡克(皮什卡克的
故事我将在另一篇小说中述及)偷吃了五分之二的酸奶油给我们做了奶油面片,我吃了个不
亦乐乎。饭后阿依穆罕又熬了火候恰到好处的清茯茶,我与房东二老一面品茗,一面促膝谈
心(说“促膝”纯是写实,而非借喻。因为我们都是盘着腿坐在羊毛毡子上的)。这时,听
到有人在门外喊:“穆敏哥!老王哥在这里吗?”
穆敏老爹起身迎了出去,然后把躬身垂手、彬彬有礼的大个子马尔克引了进来。由于是
第一次进这个家,马尔克毕恭毕敬地摊开并并拢两手,掌心向内,诵读了几句祝祷的经文,
然后房东二老与他一同摸脸呼“阿门”,然后马尔克向我们三个人依年龄为序一一施礼问
候。我们腾出地方,请马尔克坐在上首,马尔克直挺挺地跪坐在那里,显出一种傻大个子的
傻气,接过阿依穆罕递过来的清茶,呷了两口。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他。
“回来了一个小时了。”他恭顺地答。
从“一个小时回来”到“回来了一个小时”,我“服”了。
人类语言的排列组合真是奥妙无穷。
马尔克呷了几口茶,又掰下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