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坚
强的人,是一个没有失去普通劳动者的本色的人。301book.com但是他隐隐地觉得自己的微笑后面仍然有
一种无法排除的优越感,他隐隐地预先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几天的生活,对于张副部长来
说,不过是客串罢了……他皱起了眉。
但是有一件事他实在忍不住了。当第二天中午他排着长队等候买票在交通食堂就餐的时
候,有一个留着长发,穿着登山服,大约有一米九高的大个子,偏偏在他快要排到窗口的时
候横着走了过来,用胳膊肘把他往后一捣,插到了他的前面。问题不在于不排队,夹塞儿,
问题在于这个大个子在食堂卖票的窗口站了一会儿,偏偏等到张思远过来时夹了进来,这明
明是看到张思远老弱可欺,这是专门针对张思远的欺负、侮辱。“同志,你为什么不排
队?”张思远的声音颤抖了。根本不予理睬。“后面排队去!”张思远大喝一声,而且动手
去拉那个大汉。大汉纹丝不动,回过头来,轻蔑地看了张思远一眼,“少他娘的废话!”他
威胁地举起了拳头,“谁说我没排队?我就是排在你前头的!”“大家说,他排队了没
有?”张思远问,并无畏惧,他相信蛮不讲理的无赖定会受到公众的舆论制裁。然而,多么
惊人,多么气人,多么恼人啊!没有一个人言声,有的人还故意掉转了头。“我看,是你没
有排队!”大汉一拨拉,差点儿没把张思远推倒在地,他把张思远推出队外,而且摆出一副
要打人的架式。你难道能和这样的人动手打架吗?张思远在这个时候多么希望自己的秘书、
警卫员、司机在身旁啊!他想象着当自己的身份公布出来,当警卫员掏出手枪,当秘书打电
话叫来了公安人员之后这个无赖将怎样地恐惧、面如土色、赔罪求饶,说不定会跪到地上。
而周围的群众又怎样地拍手称快……现在,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如果动手,无异于以卵击
石。如果在“黑帮”时期我碰到这样的事,我会这样生气吗?张思远问自己,这个自问像一
阵清凉的风,吹过了他的身体。
行路难。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当老百姓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正像当“高干”
也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这个故事不应该是庄生梦见自己成了蝴蝶或者蝴蝶梦见自己成了
庄生,它应该是一条耕牛梦见自己成了拖拉机或者一台拖拉机梦见自己成了耕牛。在生活里
飘飘然和翩翩然的飞翔实在少见。六岁多为了躲土匪,爸爸曾经带着他奔逃,晚间睡在大车
店的牲口棚里。他到60岁也还记得那静夜里马吃夜草的沙沙声,静夜的寒气袭人。这是童
年给他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抗日战争时期呢,他们常常睡在青纱帐里,夏夜可以听到玉米地
里叭、叭的声音,乡亲说,那是玉米在拔节,那是一种不可压制的生命的力量,生长的力
量,来自泥土,雨水和天空的力量。甚至在长途行军中他走着路也能打盹,前面喊了立正,
后面的人把头撞在前面的人的背上。
发牢骚是一件最容易的事情。发牢骚不需要培训,而且时髦。70年代末期的某些中国
人,似乎觉得不发牢骚就不得天黑。他这一路就有许多牢骚俯拾即是。可惜他不是作家,否
则光是交通食堂和交通旅馆的肮脏就够他洋洋洒洒地写一篇文章,再加上两个人物一点儿情
节,一点儿感叹和两句尖锐刺激的话,就能做成一篇勇敢地揭露阴暗面的小说。说不定他还
能“红”起来,能够参加作家协会,成为一个指手画脚,骂骂咧咧,高人一等,比谁都正确
的英雄。写文章咒骂一个交通食堂总比办好一个交通食堂容易得多也痛快得多。然而这究竟
能解决什么问题呢?难道把我们的岁月,我们的生命湮没在牢骚和怨言里么?一个没有恪尽
己责的人,一个丧失了公民的责任感的人的牢骚,究竟值几分钱呢?他在部里给干部讲话的
时候曾经提过这么一个建议:我建议每天八小时工作制改为四小时发牢骚四小时工作,前四
个小时大家一起发牢骚,跺着脚骂娘也可以,发完牢骚以后一句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