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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章完结71

旧的。niaoshuw.com仅仅毛毯他就添了不知多

少块,上海产的与天津产的,拉舍尔的与普通的,巴基斯坦进口的与澳大利亚带回来的,腈

纶羊毛混纺的与纯毛的……但是,那块紫色的毛毯是多么好啊!它燃烧着,渐渐沉入了黑暗。

醒来后他又觉得茫然,也许,没有过,根本没有过那么一块毛毯?也许,在搬家的时

候,在“红卫兵”运动开始的时候,在落实政策的时候,在分到了新房子的时候,在收购废

旧物品的小贩来到家门的时候,他们已经把这块毛毯卖掉了?或者是被偷掉了?1976年

还是1977年,他们家不是失盗过一次吗?报过案的……

他问妻子:“我们有过一块紫色的毛毯吗?”

妻子茫然地点点头。妻子得了脑血栓,后遗症包括行路不便与语言的部分障碍。妻子成

天微笑着看电视节目或者看电视录像,包括球赛、外语讲座、电视剧、驱虫药广告与人民币

汇率。从前妻子还会拉手风琴呢!

他翻箱倒柜。他遗憾地想,他的有限的人生用在找寻东西的时间大概与用在做检查上的

时间一样多。他相当平静地想,找东西与做检查也是重要的人生。没有什么毛毯,没有他所

回忆、他所想象的那样的毛毯,只有后来置备的,他并不需要的别样毛毯。还找出了两双半

袜子,不知脱下来多久了,没有洗,好在也还没有化学成芥子瓦斯。

他问曾经拉过手风琴曲《伏尔加河源远流长》的妻子:“我们结婚的那年,是真的买过

一块紫色的羊毛毯吗?很鲜艳,很柔软,很厚实,很温暖……”

妻子茫然地摇摇头,她微笑着,眼睛里含着泪,她又转过头,看着电视屏幕上的一个如

花似玉的美人从天上掉下来。妻子喃喃地说:“早晨……很贵的……都有销售。”过了很

久,她还在自言自语:“有——销——售……”

后来张老就忙别的事情,后来和孩子吵了一架,吵完了就忘记了毛毯。只是一年中有那

么几次在欲睡未睡或者欲醒未醒的时候他会急切地想起毛毯,会断定毛毯是有过的,丢掉毛

毯是非常可惜的,而且,没有及时去找毛毯是他的一个不可原谅的过失。他甚至觉得,对待

毛毯的这种冷漠、麻木不仁,是一个可怕的征象,他的情感,他的智能,还有他的心,已经

疲软得不成样子了。

又过了一些时日,不太短也不太长,他的妻子死了。

办完丧事,他回到家,却觉得家已经不能辨认。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经在这一所

房子里住了五年。厨房里的墙壁上挂着一层褐色的油珠;卧室的门把手脱落了一颗螺钉,拧

了半天,实际上把手并没有旋转,而门也照样开了;稍微起一点风,窗缝中就渗进来一种类

似野兽挨了一刀的哀嗥的声音;还有许多别的早该有所处理之处,这些,他怎么从来没有注

意到呢?

在不眠的夜晚他愈来愈清晰地感觉到那块毛毯,看到它的愈旧愈雅的颜色,摸到它的温

柔的气质,拉到身上就承接了它的温热与重量。然后毛毯浮走了。与毛毯一起他回到了他们

住过的房子。那是一排平房,他们住其中一间,房前有美人蕉、万年青和玉簪花。花上落着

一个紫色的蝴蝶。那个房间既温暖又清新,他可以像一条小鱼儿一样地在这间房子里游泳,

游泳的时候他的身躯伸展得很长很长,他弯来弯去,可以打弯也可以盘旋。他很心疼这个房

间。好像这个房间里还有他的柳条包、他的小书架、他的洗脸盆和他自制的一个台灯,在这

个房间里有他的一副铺板。参加革命工作的时候他从家里搬了三块铺板两条板凳到机关宿

舍,三块板对得并不严丝合缝,可在上面睡得照样很香。此后他调动到别的单位,此后又调

到了别的城市,又以后回到了这个城市,但铺板他始终没有拿走,铺板已经化私为公了,而

不是现时流行的化公为私。三块铺板应该和两条板凳还在那房间时等着他去使用,或者是等

待他去搬走。他的房间里好像还有一张照片,他的结婚照,把他的嘴辱涂得挺红,把妻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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