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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章完结84

“人就是这样子,愈睡,就愈松松垮垮。从小,爸爸是不让我睡多了的,

每天天不亮,在我睡得最香的时候,爸爸就要把我叫醒。这样,就惯了,我从来不会睡得太

多。”

他又补充说:“对于我们农民来说,对于我们浇水的人来说,夏天,在哪里不能睡觉

呢?有时候我靠着墙坐着,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这就是一觉。马就是这个样子的。老王,你

可曾看见过马躺在地上睡觉?马不是小猫,它从来不会盘成一团,卧在火炉旁。一匹老马,

站在那里,忽然闭了眼,又睁开了,这就是睡觉了,这就算是睡了一觉啊!”

我点点头,他的关于老马和小猫的比喻,使我悚然心动,而且带着惭愧。

然后是夏收大忙季节,然后是给麦茬地普遍浇一次水和伏耕,据说经过保墒晒土的伏耕

以后,土地的肥力会大大提高。然后是玉米授粉期的灌溉。然后是苹果熟了,哈密瓜熟了,

西瓜熟了,大家到果园吃果,到瓜地吃瓜,记上块儿八毛的帐,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瓜果运到

家。

老爹忽然不上工了,他说是要脱土坯、挖菜窖、修厕所,搞几天家务。但一连三天过去

了,他一动也不动。他说要休息,但既不进城(伊宁市)游玩,也不在家睡觉,每天只是从

早到晚坐在二块板钉起的院门前的土台上,呆呆地看着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他的表情是忧郁

的,遇到别人和他打招呼,他谦卑地短促地一笑,但那笑容挺苦,叫人觉得难受,就连说

话,他也是懒洋洋的。

“老头子没有精神。”阿依穆罕告诉我说。

“没精神”这句话在维语里可以当生病解,也可以只是当作不振作解。我便关切地问候

老爹:“您是生病了吗?要不要去卫生院看看?”

穆敏似乎不太高兴,他说:“动不动就说生病吗?坐上一会儿就是生病吗?”

我抱歉地笑着说:“那最好,没有病最好。”

他好像也意识到刚才的不快并没有多少道理,转过身来,向我解释说:“人的精神嘛,

一天会是好几样,一年会是好几样,一生嘛,更是一个样子又一个样子。这几天,我只觉得

我非常懒散,松松垮垮。”

“那您好好休息一下吧。”

“这不干休息的事。每年我都要这样的,我在想,我想啊,想啊……”

“您想什么?您有什么发愁的事吗?”

他犹豫了一下,好像在考虑该不该告诉我,然后他严肃地说:“我在想死。”

我吓了一跳,连忙问:“您在想死?您想死做什么?”

他悲哀地笑了,“小时候大人告诉我的,清真寺里的阿訇告诉我的,如果我们是好人,

我们每天都应该想五遍死。做五次祈祷,就想五次死,夜间,更应该多多地想到死。”

“为什么呢?”我惊异地问。

“唉,老王,亏您还是个知识分子!”他遗憾地摇摇头,“人应该时时想到死,这样,

他就会心存恐惧,不去做那些坏事,只做好事,走正道,不走歪道。难道您不明白吗?难道

您就没有想到过死吗?”

“很少想,”我摇摇头,“但我也不愿意做坏事。”我又补充说。

老爹浅浅地一笑,和解地说:“当然,你们是汉族,你们不是伊斯兰教徒。”

第四天,老爹仍旧没有去上工。阿依穆罕催促说,即使他既不去上工又不去脱土坯,他

至少应该赶着毛驴去麦场,驮两口袋麦草回来。库瓦罕家已经卸了一车麦草了,而老爹还没

弄回一根麦草来。

阿依穆罕讲得入情入理,要求又不高,老爹笑嘻嘻地答应了。当他在驴背上放了两条带

补丁的空麻袋和一根长绳,赶着驴出门的时候,我感觉他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

老爹一走去了五个小时,过了午饭时间很久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他面色红润,气喘吁

吁,两只眼睛瞪得又圆又亮又大,说话声音洪亮,与前几天那种痴呆抑郁的样子判若两人。

“怎么弄两麻袋麦草就用了这么长时间?”老太婆边埋怨,边质问道,“我们烧开了茶,等

着你,等了一个多小时,瞧,把老王都饿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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