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是清华附中的第一支红卫兵队伍提出来的。谁说中学生屁事不懂?中国的中学生,中国的幼儿园里日托全托的孩子们,也都已经精通政治策略与政治禁忌,已经懂得应该怎样从政治上装扮自己了。从“文革”一开始,连孩子打架的时候也都抢着声明:“向毛主席保证……”为的是取信于人。天!
“我感到最大的幸福是,早在一九五七年,我就被揪出来了。否则,这次……和这次相比,五七年那回真是绘画绣花请客吃饭温良恭俭让呀。五七年如果没揪出来,我们就会面对着各种难题:今天这样表态,错了,明天那样表态,又错了。还有,五七年不揪出来,现在我非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加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双料货不可,不被红卫兵活活扒一层皮才怪!”
听了钱文这一段肺腑之言,东菊竟然大笑起来。她说:“所以说我们还是有福气的……天太冷了。你把火再弄弄好不好?火是你的专利嘛。”
“治国安邦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你们知道吗?这后一个对联据说是周总理童年时代他家里悬挂的呢。所以说是难得糊涂呀!”钱文念叨着打了一个哈欠。
东菊淡淡地一笑。于是他们不再谈政治。他们不再为刘小玲悲伤也不再为革命小将忧虑。他们更顾不得为那些先是叛逃苏修再是打倒勃列日夫涅最后受到人民的应有制裁的死催的浑球们揉心搓肺。死吧,死吧,该死的都要死的,谁也逃不掉。这就像是一场大地震大洪水大瘟疫一样,劫数到了,死神降临了,死亡变成了小菜一碟,轮到谁就是谁,轮到谁谁就必须把它咽到肚里。哭也罢闹也罢冤也罢恨也罢,你只能死得快些。而没死的,就得活下去。没死的就有权利(也许还有义务)生活。没有死的就有权利取暖、吃羊肉、喝散装白酒……没死的男男女女还照样得拉屎放屁打呃唱歌跳舞亲嘴搂抱摸完了干说说笑笑毫无心肝把良心全部喂了狗。你老下了地狱我们是爱莫能助。你老升了天堂我们也只能是干瞪眼滴馋涎却是毫不嫉妒。这样一个寒冷的大风的夜晚,他们的话题绕了一大圈后,最后关心的只剩下了取暖和平安。愈是寒风大作愈显出了温暖的房间的珍贵,哪怕这房间狭窄矮小,东倒西歪。好像狄更斯的小说里就写过,在狂风呼啸的寒冷的夜晚,有一间烧着火炉的房间是幸福的。狄更斯在哪里写的钱文已经忘记,钱文是在修字号作家爱伦堡的一篇文章里看到他转引的狄更斯的话的。在人们疯狂地厮杀,一个又一个倒在地上,这个挨皮带那个失去自由有家难归另一个不知下落生死未卜的天下大乱的情势下,他们能苟安于土房泥墙之中,烤火于自己的小家里,能不知足吗?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钱文拿起了通条和火钳。他关上炉底下的风门。他用通条捅捅已经烧得有点乏的煤块。煤灰发出了刺鼻的硫黄气味。这里的煤炭很容易点燃也很容易保存火种,只是烧起来气味恶臭,叫人受不了。这种煤燃到高峰会出现黄色、赤褐色或灰白色的大量煤灰,这种煤灰比重不小,比烟煤灰重得多,不会自行脱落,这样热灰就把煤自动封存了起来。如果是一大块煤,自我封闭之后,甚至能维持两三天至四五天最多到一星期。几天没有人在家,炉子却没有完全变冷,那么,用火钳或者钩子拨拉一下火,灰白色的或黄色的灰粉轻轻落下,说不定还保留着一个正在缓缓燃烧的核心。在核心上部与旁边加几块新煤,不一会儿,金色的火焰带着呼呼的风声就烧将起来了。这个煤烧起来火苗金黄有声有色十分可喜。
钱文特别喜欢在冬天侍候火,这里有一个美丽的谚语:“火是冬天的花朵”。炉火如花,真是人生的美景。在北京,也烧过煤块煤球后来也见识过了煤气和液化石油气,它们的火苗是由蓝而红,由红而白地变化着的,而这里的无烟煤,火烧得愈旺颜色就愈走向金黄,金黄的火焰拼命向上,时分时合,伸腰摆舞,弄出了各种姿态,并且呼呼作响,像是安装了吹风机一般。听着这种蓬蓬勃勃的声音,看着这种鲜艳变幻的火焰,确是引人入胜。这也算钱文到边疆来的一大乐趣和一个收获吧。
然而这种煤的烟气又分外呛人。每天夜晚入睡之前,在收拾炉火的时候,总会有一些恶臭和直觉地令人感到毒性的烟气逸出。躺在床上,闻到这种恶劣的气味,钱文会在尚未睡着,即将睡着的时候突然吓醒,重新披衣起床检查火炉通向烟囱的所谓拐脖处的喉挡。他会仔细地察看嗅寻,看烟囱系统的运行有什么蹊跷之处。他常常怀着深重的疑虑入睡,想象着一夜过去全家三口人被熏倒在床上;紧接着又为自己的担忧的穷极无聊而惭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