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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章完结259

你是艾滋,是污垢肿瘤呕吐物……

你强暴了你的妹妹,

你出卖了你的母亲,

你充当列强的间谍,

你往村口井里投毒……

类似的痛骂的句子长达千行,朗诵的时候配着滚石乐,全场数千名观众如醉如痴,跟随着诗的节奏拍手跺脚,几乎震塌了房顶子。

不久,这些诗译成十几国语文,被一些天王巨星披头秃头非女非男歌手歌唱,造成了巨大刺激,棒客斯得到了优惠的报酬。

在巴黎、纽约、马德里以及卡萨布兰卡,都有著名评论家指出:仅仅有性和暴力的刺激是不够的,现在公众更需要的刺激是棒喝,是铺头盖脸的既卷且骂,是满头污水,也有论者指出,棒喝其实是性虐待狂的一种表现。棒客斯不愧是一代宗师,开一代风气之先。

又一些年以后,全世界各国有二十万群众签名,要求给他——棒喝文学的始祖棒客(昵称,斯略)发戈尔登黄金大奖。

古罗与克斯勒走访阿兰,请阿兰也参加这一签名。阿兰只是呆呆地笑,不置一词。二位伙计把此情告诉棒客斯,然后三人哈哈大笑,说是阿兰果然已经成为二十四开的白痴了。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喝得酩酊大醉。

尾声d

莉莎离开阿兰后并没有嫁人。她的生活好冷清。年后她得了乳腺癌,做大手术摘除了病乳房。

七年后另一只乳房也发生恶变,她并发心血管病能用麻药,没有再做手术,采取保守疗法。

这时她读到了《郑重的故事》,很感动。她给阿兰写了一封信,劝阿兰不要如此消极颓丧,还是要乐观一些。莉莎说,各种事太闹腾固然不好,看得太透了也不好,只要人还活着,就不能不透也不能太透。太透了也是一种不透,一种愚蠢,一种走火入魔。太透了就没了戏了。没有理想没有热情没有是非心了,连欲望与好奇心也没了,那样,也就活不下去了。太透了连做爱都不可能,人类也就没有了。你当初那样火爆,现在又这样透心凉……还是振作起来,活得更好一些吧。

信写好放了几个月,她没有寄出。她怕阿兰知道了她的下落后来看她或叫她去,她不愿意以一个姿色尽退的老病之躯再与阿兰相会。她希望阿兰保持对于她的美好印象,直到永远。

两年后她去世了。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厄根厄里首都有十几条狗因中暑而死。根据她的遗嘱,把她的久久未发出的信连同骨灰罐邮寄到了阿兰那里。此外,邮件里还包括她的一个缎面软包,内装她的一绺红发与一个蓝布发带,头发是她三十岁时候剪下来的。只有女人才有这样的细心与终极远识。

阿兰泣不成声。他把莉莎的骨灰罐放到自己的卧室,把莉莎的发带与头发放到自己的枕头底下。几年来,在他的卧室里与他做伴的是一窝耗子,耗子的吱吱声使他惊喜,他相信那是老鼠们的诗朗诵。莉莎的遗物来到以后,耗子就不见了。他常常在似睡非睡的时分听到莉莎的声息,如说如笑如喘如泣如嗲如媚,千般好处,万种风流,俱来心底。他毕竟是什么都经历过了,还能有什么呢?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与莉莎是永结同心,却已天人相隔。她的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在他枕边活起,他再一次听到了莉莎的平平常常的话,这平平常常的声音其实往往比他的惊人之语还有道理。

他计划写一首爱情长诗,他觉得现在才是写诗的时候。终于没有写成。他搞了一辈子文学,老了老了才明白,真正的刻骨铭心的情感、真正深邃了悟的境界,不但不是文字能够表达的,而且也不是思想所能沾边的。作家艺术家以思想感情为业,真是太可悲也太可羞了。他们和另一种大家都看不起的职业一样——出卖自己,加工自己,而且常常以次充好。

说实话,凡是作为文学作品发表出来、并从而得到了稿酬得到了名声的东西——“货色”,难免没有一点点表演和工艺,一点驾轻就熟的巧思与饱经锤炼的自如,难免没有煽情和雄辩,难免不是纸上谈兵痴人说梦自我循环炫耀才华和神经,如果不是做作和伪饰——谁能正视这个文学的怪圈、深渊与软腹部呢?那些以特殊的诚实与惊人的袒露(比如动不动脱下裤子)著称的作家,焉知道不是为了促销自己的诚实与袒露,自己的脑子里与裤子里的那些平时见不得人的玩艺呢?那些以伟大的孤独与智慧的痛苦著称的作家,又焉知有没有力文造情,乃至分不清何者为表演为商品何者为真实为山一样的沉重呢?

一个伟大演员演到了动情处,能分清何者为经验、技巧与天才的五光十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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