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和对人的感情的侮辱。但他还是要从俗,他还是用这种刻
板的、僵硬的语言请了假。他离开了他的工作岗位,离开了一系列紧张而繁忙的事务,这使
他十分不安。离开一个本来属于他的,他在里面过得很舒服、很适宜、很习惯了的办公室和
住宅,这好像是不那么愉快的。但是老年人也是充满了想象的。那种想象使他激动得喘不过
气来。于是他悄悄地走了。他坐了硬卧火车。他坐了长途汽车。夜间休息的时候42个人住
在一间大房子里。烟气、汗气和臭气熏天。六盏40瓦的荧光管灯终夜不关。他也坐过专门
给他这个级别的领导干部派的小汽车。坐上这样的柔软而轻便的车,连侧视镜里映出的他的
影像都像刚刚沐浴,刚刚擦过油和吹过风一样的鲜亮。坐上这样的车,他美好得像一块新出
炉的面包,带着小麦、牛奶、蛋黄和砂糖的芳香,烘烤得红扑扑的。下了这样的车,他住进
只供外宾和高级干部住的宾馆。新安装的空调设备,开动起来就像野蜂在花的原野上飞舞。
洁白的浴盆。小巧而方便的电加热淋浴喷头。然而这一切与他是没有多少关系的。这一切并
不决定于他本身,他自己。他自己毋宁说是更适合那个遥远的山乡。他到那里去寻找秋文,
寻找冬冬,寻找那还没有失去的老张头,寻找一个被农民所信赖、所关照的不幸的幸运的
人。现在,他离去了。高级宾馆的一夜以后是四个小时的飞行。然后是他的吉姆。秘书到机
场来迎接,使他确认了自己的副部长的身份。又是繁华的街道,雪白的快行线,又是红灯。
人口和车辆都增加了很多,一到十字路口,就要耽搁。再拐两个弯,汽车减慢了速度,停下
了。握手、道谢,他邀请驾驶员上去坐一坐,驾驶员谢绝了。秘书从他手中抢去了所有的本
来也不多的东西。明亮的电梯间,烫发的女服务员向他问好。他又回到了一个凡是知道他的
职务的人都向他微笑的地方。钥匙插在锁孔里,他没有把钥匙给秘书,而是自己开的门。他
不愿意在每一件小事上劳动别人。门开了,灯亮了,高分子化合物的墙壁和地面仍然是一尘
不染,就像天天有人用洗涤剂刷洗过似的,他回来了,他坐到了沙发上。
海 云
这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事吗?海云的声浪还在他的耳边颤抖吗?她的声音还在空气里传
播着吗?即使已经衰减到近于零了也罢,但总不是零啊,总存在着啊。还有她的分明的清秀
的身影,这形象所映射出来的光辉,又传播在宇宙的哪些个角落呢?她真的不在了吗?现在
在宇宙的一个遥远的角落,也许仍然能清晰地看见她吧?一颗属于另一个星系的星星此时此
刻的光,被人们看见还要用上几百年的时间,她的光呢?不也可能比她自身更长久么?
然而这毕竟是遥远的往事,是上辈子的事了。这是一种老年人的心理吧,每当他想起那
30年代、40年代、50年代的事,恍若隔世。会不会在一百年以后,二百年以后,五百
年以后,有人会回忆起海云或类似海云来呢?他的那么多甜的、苦的、酸的和灼热的回忆,
会不会在五百年以后隐隐约约地出现在那时的幸福而公正的社会(但也绝不会是天堂)的一
个小伙子的心灵里呢?
上辈子,上辈子,是不是他与海云在上辈子见过面?1949年,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
天,打得好来打得妙呀打得妙,打得好来打得热闹真热闹,年轻人,火热的心,跟随着毛泽
东前进,人们就是唱着这些歌来解放全中国的。战争的严酷,行军的艰苦,转移、撤退、暂
时的失利,牺牲,流血,负伤,饥馑,化装进城,宪兵的钢盔和闪亮的刺刀尖,碉堡的阴森
森的眼睛,“剿匪总司令部”的布告;三整三查的紧张空气,一次又一次的检讨,在中国共
产党人付出了人类所能付出的最大的代价以后,解放军摧枯拉朽,坦克、骑兵、炮兵与红绸
舞、腰鼓队、秧歌队一起行进。一进城就先扭秧歌,一进城就响彻了腰鼓。人们甩着红绸解
放了全中国,人们扭着秧歌可以扭到天堂,而一敲腰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