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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章完结38

铃的闪

我的写作常常被叮铃铃的电话声所打扰。一开头安装上电话我曾经欢欣若狂。我再不会

为了给一个要紧的地方打一个要紧的电话而在公用电话室急躁地等待着,搓手搓脚。一个贫

里贫气的小伙子或一个嗲里嗲气的姑娘家已经先我拿起了电话机,他们在电话里的每一句闲

话废话玩笑话车轱辘话,还有各种完全累赘的语气词惊叹词就像洗牙的钻头研磨虫子牙一样

研磨着我的神经。而当我拿起了电话机——常常一口气需要打或者回四五个电话——的时

候,我看到了我后面已经有人排队等待。我感到我接连打那么多电话实在是违反人道。何况

您拨十次九次可能是不通。或者比不通更糟,拨完了六位数字,耳朵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好像是电话局刚刚被炸。

为打电话的事我给妻子制造了无数负担和痛苦。这半辈子我在给妻子找麻烦方面做到的

成绩远比写作散文诗方面出色。妻子上班前我递给她一张纸,她一看便惊叫起来。我也惊叫

起来——竟连这么一点忙也不帮,连这样一点义气都不讲,还不如宋江。连这样的电话都需

要我亲自去叫,岂不是榨尽我的最后一丝诗意?纸片上写着338888,446666,

779999……人类制造的从0到9的数字足够整治我们一辈子又一辈子。稿费尚未收

到,家具订货过期九个月为何没有消息,对不起我不能与这个法国人一起吃饭,广东佛山出

的香港脚药水已经买到,到站的时间星期四二十三点五十九。……安上了电话先拨117。

4点52分。4点52分。4点52分半……4点54分。然后123。……风力二三级转

四五级,风向偏东西南北。然后113,长途?不要。就差拨119,我们着火了!11

0,抢匪!

赵诗人么?赵老师么?小赵么?老赵么?苦吟同志么?你猜我是谁?你怎么连我的声音

也听不出来了?你他妈的当处长了是怎么的,怎么连我也不认了?喂喂喂你哪儿?你不是拔

丝厂吗?你才是拔丝山药呢?那你是天源酱园?东来顺饭馆?西四婚姻介绍所?长城饭店?

空调公司文物店?哈罗哈罗……甚至早晨没有起来的时候,晚上已经睡下以后,中午刚一冲

盹,都有电话叮铃叮铃。你不得安生。诗离你而去。打错了电话的人比打对了电话的人态度

还蛮横,他根本不允许这个电话安在你家,他不允许你说“错了”。他不允许你不是他要找

的那个张会计李采购王科长而是一个写诗的你自己。

为了诗我用棉被把电话机围起。我捍卫着我的诗的菊花一样的高洁。被遮盖的电话那样

丑陋,好像遮盖着一个私婴的尸体。电话铃声响了,这种响声具有一种更加刺耳的锐利。它

穿透了你的先验的不友好。它历尽艰难传递给你一个不知究里的信息。它不屈服于你的先天

的折磨。它是无罪的无玷的,它不必向你的诗你的棉被屈膝。它叩击着你的良心和道义。它

激起了你的好奇。也许很重要?很紧急?很新鲜?很有趣?很有益?它的响声好像又变了。

莫非是长途或者国际长途来自——南极?不是我刚刚写了一首致南极探险家的诗么?我忽然

又感到那棉被裹着的是一个土造地雷,导火索正毒蛇般地咝咝……

许多的日子过去了。我学会了接电话,接打错了的和最无聊的电话。我学会硬着头皮拒

绝叮铃的召唤,拒绝接自己最想接的电话而在事后受到亲属友人的埋怨和自己的懊悔的折

磨。我学会了想接就接想不接就不接或者想接偏不接想不接却又接了电话。最后我还是接了

所有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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