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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章完结43

在14路汽车站等汽车的时候,你激烈地抨击市政建设的无计划,到处是洋灰、沙子、

砖瓦。kanshuboy.com你说你什么都不信了。再也不傻了。我和你争论了两句,你不答。

我们已经谁也不能影响谁。

我们也说起过l,你说起l像说起一件遗失了的废品。l生活在老区,1946年就是

“少年布尔什维克”。后来上到北京一个中学,没上完便调到党的区委组织部。他酷爱文

学,迷上了罗曼·罗兰。他写了许多诗,许多小说,在自己的心爱的笔记本上。他命名自己

的笔记本为“心史”。我们一度几乎每个星期三个人都要聚会,各自朗诵自己的习作,讨论

政治经济国际国内问题。我们还互相通报自己的恋爱情况,我们从三个人的友情中得到了许

多温暖。1957年我们先后遭到“不测”之后,l几乎可以说是充满了温情地不断地来看

望我,去看望你。在我情绪最恶劣的日子里,我见到他确实如溺于水中的人见到了一只橡皮

船。在我“上山下乡”去劳动之后,他又竭力安慰我的亲属。他是我们全家老少的最好的朋

友。

他大概同样温情地不断向党检查自己的思想。似乎他说过,他怀疑自己就是那个“组织

部”新来的年轻人的模特儿。实在该死:由于他的诚实,由于他的忠厚,由于他的白璧无瑕

的家庭出身与革命历史,他不断地被“帮助”,却迄无大难。终于,在1960年,他被大

大地“帮助”了,他的与“右派”划不清界限成了“劝其退党”的主要根据,他垮了。他不

能不重新衡量和考虑一切。

1962年你就向我传递信息,说是l不准备再与我们往来。就是说,l也要和我们划

清界限了。我不信,我试过几次,似乎你说得对。1963年,我要求向l辞行。我要到新

疆去了,这一去不知何时才归。一位老作家给我写送行诗说:

……文章与我同甘苦

肝胆唯君最热肠……

且喜华年身力健,

不辞绝域做家乡。

新疆当然不是绝域。新疆对于新疆人之亲近正像北京对于“京油子”之亲近。然而当时

我们对于举家迁疆还是看得很重的。我希望能与l告别。l谢绝了。

我感到痛苦。

后来我知道l比我还痛苦。我知道l因我而受的苦。

也许我太容易了解别人的苦了。我严峻不起来。我常常苦于无法做到动辄对别人进行判

决式、毁灭式的政治谴责与道德谴责。以至有人说我是是非不分。有人说这也是世故。这么

说,我学会了世故。

你对我则说,l已经完全变了。你告诉我,60年代,l娶妻生子后不久,你去看望过

一次l,l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婆婆妈妈,胆小如鼠的庸人。

谈起l来,我发现,无论处境如何,你仍然充满了智力的自信和优越感。你撇着嘴。

也没什么。我说。我们见过的人和事还少吗?

而后来在你去美国以后,l与我恢复了友谊。l一直用很谨慎的措辞谈论你。l多年从

事教育工作,忠诚质朴如一头黄牛。他的胃不好,面色褐黄。

1982年我第二次访美归来之后,有一次我们与l谈起了j。叹息良久以后,l终于

有点激动地回溯了60年代你判定他已变了的那次“断交”访问。

那时l的妻子刚出月子。你去找他时他房间里挂满了洗过未干的席子。屋里弥漫着奶、

肥皂、小孩的屎、尿的气味。他忙着给孩子煮奶瓶,换尿布,未能与你的高谈阔论配合呼

应。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高谈阔论的豪兴。你最后用一种极端悲悯轻蔑的态度对l说:

l呀,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的青春,你的生命已经完全淹没在尿席子里了啊!

50年代,如果我写契诃夫式的小说,我大概也会用这样的句式。

几十年后,l提到此事,仍然显出被污辱的面红耳赤。他无法承认你的优越,无法认可

你的蔑视他的权利。

l强烈地谴责你对j的背叛,并认为你从小就是这样的人。

我也批评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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