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由于孩子的拖累,又由于她有一个精明强悍、会做成衣、会修皮
靴、会做饭、能抓钱的丈夫达乌德,她是从不出工下田的。
经过了至少半分钟的思忖以后我才对这个场面做出了判断:原来房东大娘从中午开始喝
的这次奶茶仍在继续进行!锅灶也扒出了许多灰,显然又烧了不止一大锅水,挂在木柱上的
茶叶口袋,中午我们一起喝茶时还是凸的,现在已经是瘪瘪的了。摆在树下的小炕桌上铺着
桌布(饭单)里放着两张大馕一摞小馕的,现在已经掰得七零八落,所剩无几。天啊,这几
个维吾尔女人,其中特别是我的房东阿依穆罕大娘可真能喝茶!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都不能
相信,简直能喝干伊犁河!我在书上看到过古人的“彻夜饮”,那是说的喝酒,而且只见如
此记载,未见其真实生活。今天,我却看见了“彻日饮”茶!
“请过来,请到桌子这边来,请喝茶!”她们热情地邀请我。我本来是想喝点清水的,
因为奶茶太咸又有油,但既然她们盛情相邀,便过去喝了一碗,只喝得浑身透汗,神提目
明。我心想,盛春之际,树下畅饮砖茶奶茶,确是边疆兄弟民族农家的人生一乐!
晚上下工以后,大娘宣布,由于没买着肉,不做饭了。伊犁维吾尔人的习惯,吃面条、
抓饭、馄饨、饺子、面片之类,叫做“饭”,吃馕喝茶虽然也可充饥,却不算吃饭,只算
“饮茶”。这个晚上,又是奶茶与馕。我以为,经过一中午和一下午的“彻日饮”,阿依穆
罕可能喝不下去多少了,谁知道,她仍是一如既往地两大碗。
这还不算,饭后一个小时,她还要再精心烧一小壶茶。这种睡前的清茶,有时加一点
糖,有时就一点葡萄干或者小馕,边啜饮边谈话,与其说是一种物质的需要,不如说是一种
精神的享受。阿依穆罕烧这种清茶的本事也是很高的,先在铁锅里烧半锅开水,把一撮湖南
茯砖茶放到一个搪瓷缸子里,用葫芦瓢把开水舀入缸子,缸子放到柴灰余烬旁边,既不让水
沸腾,又维持一个相当的温度,我想是摄氏90c—95c左右吧,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掌
握一个适宜的时间,大约11—20分钟,然后倒茶喝。看起来,这个工艺过程很简单,然
而在新疆这么多年,我喝的砖茶可谓多矣,没有一处能把茶烧得像阿依穆罕大娘烧的那样
好。我自己在家里也烧茯茶,尽量按照我观察学来的方法去做,也从来没有达到过同样的水
平。
喝着清茶,我与房东二老轻轻地谈着天,释却了一天的劳乏。阿依穆罕看着茶碗,不动
声色地对穆敏老爹说:
“老头子,茶没了,该到供销社去买了!”
目光清明、声音清亮、个子矫小、胡须秀长的穆敏老爹叫了起来:“胡大呀!这个老婆
子简直成大傻郎了!一板子茶叶,两公斤,十天就喝完了!”穆敏说话,太阳穴上的青筋蹦
出来了,好像受到了突然的击打。他确实是在惊呼,然而满脸仍是笑容,他好像在着急,却
仍然充满轻松,他好像在埋怨(甚至有点激昂慷慨),却又充满得意,也可以说是欣赏,或
许是在炫耀。这一辈子我见到的各样的人的各式各样表情也多了,但是这种难以言传的“轻
松愉快的着急”,是只有穆敏老爹才有的。
“你才傻郎呢!”老太婆自言自语,口齿含糊不清,既不理直气壮,也并无愧色。她仍
然什么人也不看地说:“不是10天,是12天。又不是我一个人喝的……反正你明天得给
我拿茶来。”
“喂,老太婆,砖茶多少钱一公斤你知道不知道?茶叶是从老远老远的地方运来的,你
知道不知道?尤其尤其最重要的,我已经没有钱给你买茶叶了,你知道不知道?”老爹把声
调提高了,眉头也皱起来了,说完,哈哈大笑。
阿依穆罕大娘一边拾掇茶碗饭单馕屑一边嘀嘀咕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
喝茶。”
“呜……呜”,老爹叹了口气,“可怜的老太婆!”然后他用命令的口吻说:“给我两
个小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