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孜尔”不是半
个月前为他举行的,而是半个世纪以前为哪个不相干的赛麦德举行的。总之,曾经使他梦魂
萦绕、煎心焦首的思弟之情,已经云消雾散无踪无迹了。
“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您怎么不多住些日子?”不止一个人这样问他。“嗯,我想
念弟弟,就去了。我已经去过了,就回来了。”这是他的唯一回答。
事后阿依穆罕大娘悄悄对我说:“我揣摩着一定是老头子的弟妹不好,他的兄弟媳妇不
欢迎他。这样的坏女人到处都有。老头子不说这些,连对我他什么都不说。”
穆敏老爹的深陷的大眼睛里似乎闪烁着一种略带忧郁的光,当我仔细打量时,却又不见
忧闷,老爹的眼光似乎更豁达、更宽容、也更开阔了。
幻想有时候比现实似乎好。有时候,幻想变为现实的时候似乎便失却了幻想。而一个真
正的男子汉应该守口如瓶,不要为生活、为人和人的关系、为一切细小的难免的挫折、为一
件迟早总要过去的事情的过去叫苦,生活里已经有足够的苦被人们咀嚼,又何必用自己的渺
小的叹息、伤感、牢骚来进一步毒化生活呢?我对及时归家,绝无他话的穆敏老爹致以庄重
的敬礼。
1970年我们公社搞斗、批、改,搞“清理队级队伍”,组织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
传队。穆敏老爹被吸收为宣传队员,进驻公社机关,抓公社机关的运动。老爹每天穿戴得整
整齐齐,两个风纪扣全部系紧,手提一个儿童用的鲜红的塑料书包,内装他不会读的“语
录”及“老三篇”,按时去上班。
说起红书包也够好笑的,当时推广部队搞“红挎包”的经验,人家所说的“红”,是指
政治思想,指包里装满语录、宝书、宝像。当这个经验翻译成维语并在我们公社贯彻的时
候,变成了红颜色的包包,结果,大队统一从伊宁市买了上千个小学生和幼儿园大、中班孩
子用的小巧玲珑、鲜艳夺目的红塑料包,发给这些留着络腮大胡子的维吾尔农民携带,返老
还童,如嬉如戏而又毕恭毕敬,实在别有一番风貌。后来别的队也买,搞得幼儿与小学生用
的书包脱销。
我问老爹:“您去揪阶级敌人了么?”答:“有就揪,坚决斗争。”问:“您怎样宣传
毛泽东思想了?”答:“我让他们念报,念完了我就说,要拥护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大
家的事大家做,谁也不要松懈。”问:“这样念念报就算搞了斗、批、改了么?”答:“别
的事有队长、组长、党员们做主,我听着,看着。”问:“您看这个‘清队’搞得怎么样
啊?”答:“老王,唉,这您也要来问我么?您这就不对了,我正要问您呢!”
我们俩相对苦笑。
这一年我的情绪很不好,放眼祖国,满目疮痍,思前想后,阴云迷雾。然而老爹是镇静
的,他用他的语言劝慰我说:“不要发愁,呵,无论如何不要发愁!任何一个国家,都需要
有‘国王’‘大臣’和‘诗人’,没有‘诗人’的国家,还能算一个国家吗?您早晚要回到
您的‘诗人’的岗位上的,这难道还有什么怀疑吗?”
在维吾尔语里,“诗人”比“作家”更古老也更有一种神圣的意义。维语里“作家”与
“书写者”是一个词,你说一个人是作家,他还可能以为你是记工分的记工员呢。然而只要
一提诗人,就都明白了。
老爹的话给我很大的鼓舞和安慰。
这一年,队上要求老爹去庄子盖房。因为根据农田水利和新居民点建设规划,我们队的
全部社员应该迁移到伊犁河沿的庄子方面去,而且我们的这个小院,位于设计中的一条笔直
的辅助道路的必经之处,小院应该拆掉,非拆不可。
穆敏老爹欣然接受了这个方案。阿依穆罕大娘却紧锁双眉,长吁短叹。她带着哭音说:
“我在毛拉圩孜这个地方整整生活了50年,这里买东西、看病、乘班车都方便,我为什么
要到荒凉的伊犁河沿去呢?”
“唉,老婆子,咱们大队四个队的新居民点修在伊犁河沿,只有三个队居民点在毛拉圩